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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引用自:http://0rz.tw/ywZGG

與死亡密談─在生命轉彎處遇見是枝裕和

【陳克華】
  在人生轉彎處,當孤獨泌入心腸,徬徨吸走了力量,淚光漶泯了方向,此時遇見了是枝裕和的電影,被狠狠撞了一下,那撞擊成了轉彎力道本身的一部份,分不出因果來。是幸福,是放示,是不可言說的「真」的一閃而逝的靈光?在波士頓雪天的正好十年以後,我仍在這裡提筆美好地訴說。
  人生正在轉彎,往往可以只因為某個人,某件事,某個城市;而此時你正好遇見了某本書,某一句話,某段音樂,某部電影,被狠狠撞了一下,那撞擊成了轉彎的力道的一部份,分不出因果來。
  我是一九九九年遇見是枝裕和的。下雪天於波士頓搭紅線去到位於麻省理工學院及哈佛中間的那一站地鐵,再走好長一個距離的雪泥地,去到那幾乎被兩個學校師生們「霸占」的藝術電影院,看到了《下一站,天國》(After Life,1999),完全意外,實在不知道要看哪一部。
  那年我卅七歲,停止寫詩近兩年,一個人在哈佛醫學院白天做實驗,晚上做自己──醫學與文學之外的自己。
  就在戲院裡哭起來,男朋友在身邊,完全不知道如何安慰我。因為他對這部電影完全無感。那也是第一次我感受到文化背景的巨大差異,如何改變人「感知」的方式。
  不久我們就分手了。
  後來才知道是枝裕和電影裡的文學元素,有時是西方人理解的障礙。
  八年後我一個人在雪災當中,來到東京市郊的東京眼科醫院,困在五個榻榻米大的宿舍裡,窗外雨雪霏霏,離最近的總武線車站步行要四十分鐘,發奮寫論文不過半個月便受不了,踅往市區的光碟出租店,發現一個熟悉的漢文名字,底下是「距離」(Distance,台灣譯作《這麼遠那麼近》,2001)。頓時和波士頓的雪天記憶連接上,立刻租回來看。
  一群信奉邪教(電影裡影射奧姆真理教)的日本人在深山某湖岸集團自殺後,死者們的家人相約重蹈其死亡途徑的一次遠足。悲傷的氣氛壓抑至最低限,加上影片沒有字幕,我半猜著跌入了是枝裕和的疑問:為什麼沒有任何一位家屬事先知道他的親人就要上山自殺?而這,就是距離。
  下了山,沒有人心裡有答案。一次徒然之旅,重覆一遍失去至愛之痛後,卻更拉長了生死的間隔距離。
  在那樣的雪天北國,不諳日語的我走在拘謹疏遠的地鐵市街的人群裡,完全理解這樣的一群人,會需求著怎樣一種宗教。
  而回到台灣沒想到在2009年就接連看了兩部是枝裕和的近作:《橫山家之味》(Still Walking,2008)和《空氣人形》(Air doll, 2009),更確定了是枝裕和在我心目中「死亡大師」地位。
  《下一站天國》大約是影史唯一一部沒有活人的電影。(另一部差可比擬的活人全死光的電影是《美夢成真》,What dream may come ?)從一開始便是死者靈魂被送往輪迴前的一處中繼站回憶前生,必須通過考驗──找出一生中最珍惜的一刻並重溫──後才能繼續上路。
  《橫山家之味》中不曾出現的為救溺而犧牲自己的醫生哥哥才是主角。整個故事原來發生在他忌日那一天。
  《空氣人形》裡化成真人的充氣娃娃在誤殺了男友後也走向自裁。
  《幻之光》(Maboroshi,1995)裡再婚的妻子在幸福的第二春裡才發現第一任丈夫自殺的真相。
  《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Nobody Knows,2004)裡四個同一母親不同父親的小孩在被母親拋棄的租賃公寓裡逐日步向死亡。
  大量的,快速的死亡充斥在是枝裕和文學式的敘說鏡頭裡。生者的無知、貪婪、任性、自私,要用死者一去不返的天秤,方才量得出其中人性的沉重與掙扎的力道。
  兩次都在異國的雪天,和是枝裕和密談死亡。
  我一生最珍視的一刻?每個人在重新投胎前必須自問。
  是我在上幼稚園前父親不顧我的哭鬧毅然離家北上且一去數年的離別時分?
  是我在高二暑假那年在太平洋濱花蓮中學的相思樹林裡立誓寫詩的那一刻?
  還是在醫學院二年級發現自己赫然對同宿舍的學長生起情愫的那一秒?
  還是大四時打碎了病理切片企圖切腕結束生命的那一夜?
  是的,須置小我於死地,方知性命真心之所在。死亡,無時不刻不充斥在我們生活週遭,別人的,親人,與路人的死,都是我們藉以消溶自我,瞥見真心的寶貝。生者浩漫無明如長夜,惟死是長夜盡處的光,徹照自性。
  我終於明白我在看《下一站,天國》時痛哭的理由──我藉由是枝裕和,找到了自我的詩的出發點,意象宇宙的肚臍,終極意義的鑰匙孔。藉由凝視死亡,更能,更懂得擁抱今生。
  儘管逝者如斯,且不發一語,且毫無徵兆。
  且毫無溝通的可能。如「距離」和「橫山家之味」中茫然的生者,獨自承擔著生存的重量與難堪。
  而我是你是我們都是,如此惶惑而失措的生者,害怕又期待著死亡這一刻的神奇到來。
  而在《空氣人形》裡我第一次讀到了是枝裕和的詩──他者(The other)。有如以獲得人心的充氣娃娃、木偶皮諾丘、人魚公主及機器人男孩(人工智慧,IT)的那種比嬰兒更凌厲無情的目光注視,才看得出的人的顛倒可笑,原在於輕忘了這世界原是「他者」構成的,而人類卻執著於在在都有一個無庸置疑的「我」──如果「我」原只是所有「他者」的一個反映?《空氣人形》裡是枝裕和在死亡的迷宮論述裡更往前跨出了一步:他看見了「生」之困境,和「我」之質疑。
  2009年末當我正為新詩版心經的出書抄寫心經之際,那「空即是色」的字體落在白色A4紙張上時,《下一站,天國》的「空」和《空氣人形》的「色」,正好以完美的循環在我腦際呈現,我俯仰半生際遇,只能嘆息因緣之不可思議。
  在人生轉彎處,當孤獨泌入心腸,徬徨吸走了力量,淚光漶泯了方向,此時遇見了是枝裕和的電影,被狠狠撞了一下,那撞擊成了轉彎力道本身的一部份,分不出因果來。是幸福,是放示,是不可言說的「真」的一閃而逝的靈光?在波士頓雪天的正好十年以後,我仍在這裡提筆美好地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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